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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主陵·翰南篆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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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主陵·翰南篆心

他的臨湖不會自殺,緹營衛多年的線報,沒有細作潛入公主府,那麽,除非真是意外,臨湖只有可能死於崔氏之手。

他甚至不想探究原因,因為極有可能痛徹心扉。

他只知道,他有多痛,他就要讓崔氏闔族有多痛。

整整一個月,整個崔家被他弄得雞犬不寧,全家男女,無論老少,統統下了詔獄,所有男丁,詔獄十八套刑罰輪番過了一遍。

不夠,還不夠,他要崔恕己死,陪葬他不配,但命是要償的。

他怕夜長夢多,連夜飛書京中。抵上了自己所有的身家性命,前途名望,誓要崔氏血債血償。

很多人勸他三思,畢竟他的手上並沒有崔氏直接謀害臨湖的證據。

連二公子都來勸他,“稷安,你看,會不會真的有可能是意外,畢竟,事前連臨湖都沒有半點異常,若是崔恕己真的圖謀不軌,以臨湖的聰慧,你覺得瞞得住她?若是她真的被崔恕己計劃謀害,就算你說她是弱女子,孤掌難鳴,你不正好去了嗎,為何臨湖不向你求救。”

這也是他百思不得其解之處。

可是直覺告訴他,不能放過崔恕己。

城門外送別時,臨湖泫然欲泣的神情,真的太反常,似乎,她已預知這是今生最後一面,似乎,她在同他訣別。

臨湖不是坐以待斃的性子,這種種矛盾之處,又作何解。

他擔心夜長夢多,可到底是夜長夢多。

京中傳來消息,崔家人無罪而釋。

二公子阻止了他欲再上書的筆。

“父親說,適可而止,不能因為莫須有的罪名,寒了從龍臣子的心。”

他冷笑,女兒的性命到底不若江山重要。

二公子補充道:“何況,崔氏獻了北輿圖。”

世傳綏安城中藏有最精準的北地山川地貌圖,戰略意義極高,看來,是被崔家早早收來做了保命符。

為什麽不直接交給臨湖,這更是讓他覺得,崔氏尤其是崔恕己,嫌疑重大。

“稷安。你向來謹慎,此事,你冒進了。”二公子點醒他。

是啊,一擊不中,打草驚蛇,全無他平日謀算人心的風采。

可是,他心中翻江倒海的痛,誰能懂?

“是啊,所以二公子將來能當皇帝,而我,永遠只能俯首稱臣。”

“薛稷安,你僭越了!”

不歡而散。

這一走,就是五年。

五年發生了很多事,承朝最終問鼎天下。承國公即是後來大承朝的高祖皇帝。

立國三年後,大公子和二公子愈演愈烈的儲位之爭最終走向了兵戎相見,一朝塵埃落定,大公子一黨身歸塵土,高祖皇帝退位,二公子成為了後來史書裏的太宗皇帝。

宣室殿裏,總管太監畢恭畢敬躬身搭著拂塵請他入殿。

已然一身玄色龍袍的宇文攸箭步上前,止住了他欲拜之勢。“你我二人,何須如此。若沒有卿五年來的線報,若沒有卿尋出洛橋守軍的軟肋,何有今天的宇文攸。”

是的,五年前的決裂,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戲碼。為的是讓他名正言順地離開權力中樞,更加隱蔽地藏於幕後,統領暗衛,做一切二公子想做之事。

他垂眸,也不和宇文攸廢話,“那我的回報呢。”

笑容緩緩褪去,宇文攸難得收起玩笑,在他面前正色道:“你還是沒有變。”

“從不敢忘,崔恕己必須死。”

高祖皇帝處行不通。

那就換一個皇帝。

總有皇帝,願意為他的臨湖,平冤昭雪。

他親自審了崔恕己。

沒有任何人可以和他比耐心。

第二十日,崔恕己在刑房奄奄一息。

他吐了一口穢血。不無自嘲道:“行啊,不就是認罪嗎,我認,我認還不行嗎?可是,薛稷安,你有什麽證據是我害死了自己的妻子?哈哈哈,你沒有。我認了又如何,你這一輩子都無法將所謂的兇手繩之於法。想來多麽有趣,你這般的風雲人物,還不是因為我這等小人而困步難行,哈哈哈哈,也是一大暢快事啊。”

崔恕己說得沒有錯。大承律例講究物證口供一致,僅有口供,他沒有辦法將一介重臣置於死地。

“我不需要物證,畢竟,我沒想讓你這麽快斃命,如此太平盛世,多受磋磨幾年,不是更有意思嗎?”

“哼,再受磋磨我也是駙馬督尉,宇文臨湖她是生是死,都是我崔家婦,死了也要葬在我崔家祖墳。你能耐我何?”

“唔,你說得對。”他點頭,好心補充道:“所以你家祖墳沒有了。”

“你說什麽?”崔恕己心嗡地一沈。

“崔家是百年大族,所謂事死如事生,列位先祖的長眠之所自然是非一般鄉紳所能比擬。可惜啊,可惜,北地不像太原那般民風淳樸,十天前,北地發生地動,無數活人家財散盡,你父親母親那尚未遷回的墳塋,被盜墓賊盯上了。”

鐵鏈哐當,崔恕己滿面猙獰之色,“薛稷安,你是故意的?!”

他不否認,“沒錯,我就是故意的。”

“那臨湖的墳呢?”

“你覺得我會讓她留在崔氏嗎?”

崔恕己像是看著一個怪物一般看著他,喃喃自語:“瘋子,你真的是一個瘋子。”又像是頓悟了什麽,他遲疑而不可置信道:“所以,薛稷安,你是一直肖想宇文臨湖,那個相貌平平、性格寡淡的病秧子?哈哈,不是他的家世,我真的想不出來她有何過人之處,沒想到,還真有人對她心心念念,情根深種啊。”

迎接他的是一記重拳。

“你再提她一次試試?”

崔恕己趴在地上,又吐了一口血,卻生出了破罐破摔的暢快,“為什麽不能說?她就是個喪門星,從定親開始,就帶來了黴運連連。沒過門,就克死了我的表姐;大婚日子哭哭啼啼,沒到一年克死了我的父親;還有,就因為我是駙馬,我要陪著她 ,所以我不能去戰場立功,所以我得困守晉陽城,整日提心吊膽,一家老小險些被活活餓死!甚至因為我是駙馬,我不能納妾,我是獨子,我們崔家九代單傳,因為娶了她,就要斷子絕孫,這福分,我還真是眼饞不來。”

崔恕己的眼中積蓄著越來越多的憎惡和怒火。“你知道我最恨她的是什麽嗎?哈哈,城陽昭公主,將門虎女,軍功卓著,將日史書工筆,必然是功勳卓越的一筆華章。那我又是什麽?所有來公主府的門客和將領,第一句問的都是公主何在?我是什麽,公主萬丈光輝下的墊腳石?沒有人在意我們崔家的犧牲,甚至沒有人正視一下我們崔家,我娶了她,什麽好處沒有,還處處被人戳著脊梁骨,嘲笑是個沒出息靠婆娘養的軟骨頭,你說我怎麽能不恨她呢?”

“阿今,今日聞聽此言,是不是慶幸抽身尚早。”薛稷安是朝著門外說的。

有一人,從黑影中閃出,在崔恕己詫異的目光中,一步步走近。

還是名花傾城的模樣,與記憶中無二,甚至,美得更加奪目。

“表姐……表姐……含心,是你嗎?”

阿今點頭,“是我,表弟,好久不見。”她伸手,替他拂去了發間的枯草,柔聲道:“恕己,十年未見,你真的很讓我失望。”

“即便舅父舅母置我於死地,但我從來沒有恨過你,雖然,是你無能的愛慕,讓我差點丟了性命,但我知道,你一直是善良的人,固然怯懦,但心有純凈之地。可是,現在的你,真的讓我失望,你親手打破了我最後一點希冀,崔家,終歸是徹頭徹尾,沒有一個好人啊。”

崔恕己張口欲解釋,卻最終無力地閉住了嘴,是啊,他說的,和她說的,皆是事實,還有什麽好解釋的。

但她話中透露的他所不知的過往,讓他心頭漸漸發寒,“你是說,是我的父母,要殺了你?”

“因為我擋了你飛黃騰達的路呀。”孟含心笑了,眼中帶淚,“看,親戚骨肉,也是可以輕易舍棄的。恕己,你十年來都恨錯了人。”

可崔恕己終究不是十年前的崔恕己,他也笑了,仰天大笑,“無妨,往事不可覆,即使我如今身敗名裂,不堪齷齪,看到你活著,我還是開心的。”

孟含心搖頭嘆氣,“不用開心,我活著,便是要來覆仇的。”

“你娶親,我必死,除了我是你喜歡之人,還有一個原因——因為崔家私營鐵礦,我的父親,可不就是因為經營這鐵礦,遇見了滲水坍塌,才死去的嗎。”

“即便到了今天,崔家也沒有對宇文氏坦白鐵礦之事吧?私自經營鐵礦,莫非崔家還有不臣之心?”

被最心愛的女人狠狠捅了一刀,一夜之後,崔恕己瘋了。

反正是要死的,他沒空搭理崔恕己神智是否清明。他從來是個務實派,從一開始他就知道,要想崔氏倒臺,一要有帝王支持去查崔家,二要有崔家謀逆的確鑿罪證,既然單純的“疑似謀害公主”弄不垮崔家,換個罪名治倒崔家也無妨。

然而,事情進行到最後一步,宇文攸的態度卻變了。

宇文攸緩緩合上他呈上的請旨,甚是疲憊,“稷安,這事恐怕得擱置。”

“為什麽?”他深深蹙眉。

宇文攸遞給了他一封信,展開,心驀地遽痛。

是臨湖的筆跡。

信的意思很簡單,要他這個二哥,善待崔家。

看她的筆跡,潦草而孱弱,應是病入膏肓之時,寫下的。

他痛心疾首,他的臨湖,如此善良,即使病重至此,命不久矣,還在想著待她並不好的崔氏一族的平安。

“既是臨湖的遺願,我這做哥哥,當然得達成。所以,稷安,我只能對你食言了。崔家子侄尚小,料想也不知鐵礦之事,到底是開國功臣,還是要留個後。至於崔恕己,名義上,他還是臨湖的夫君,你又無確鑿的證據說他怎麽苛待了臨湖。既然已經瘋了,還是留他條性命,殺了他,對臨湖的名聲也不好。”

他望著宇文攸,手握朱批的模樣,居然和高祖皇帝十成十的相像,當了君王的人,到底是會殊途同歸。

“這封信,陛下是何時收到的?”這一點至關重要。

“就在方才,送信之人,是……傅母。”

是他阿娘送來的?他擡眸,止不住詫異。

宇文攸拍了拍他的肩膀。嘆息:“你還是回去和傅母談一談,關於臨湖,或許她老人家知道得更多。”

阿娘卻並不知道更多,面對他的難掩憤怒的責問。她只是抹著眼淚,哀戚戚道:“你不要怨娘,這是湖湖的遺命……我可憐的姑娘阿,早知道,出嫁之時,傅母就不該離開你。”

阿娘沒有說謊。信是在啟光四年四月寄出的,算算日子,正是臨湖送他出城去傯山的那一天。

果然,那一日的臨湖,不對勁。

或者說,她確是在同他訣別。

心內隱隱作痛,不劇烈,因而綿密長久,註定伴隨他的有生之年。

善謀人心者,墮於人心。他真的不知道,那個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姑娘,那個他自詡十足十了解的姑娘,在生命的最後時刻,究竟在想什麽。

“湖湖,你想要我放過崔家嗎?倘若崔家真的無辜,你為何殫精竭慮留下這份保全他們的信,既想保他們,又為何囑咐阿娘遲遲不交予於我,你難道忘了,薛稷安最是多疑。”

臨湖《左傳》習得最好,而她的《左傳》,是他親授的。

他記得,學到昭公三十一年,崔杼弒齊君,又懼齊國史官刀筆,遺臭萬年,連殺三史官欲蓋彌彰之事,臨湖托腮感慨,“欲蓋彌彰,欲蓋彌彰,崔杼若不殺史官,此事說不定不會被左丘明大書特書。這下好了,真真兒是人盡皆知了。”

他這半個夫子,只有這一個學生,自然格外重視教學效果,他循循善誘,微笑。“所以,湖湖得出了什麽結論?”

“反其道行之阿,好比君王不欲人窺探喜好,若喜食桃,偏遮遮掩掩吃李,如此欲蓋彌彰,世人則愈發篤信君喜食李子,這樣,桃子便安全了。”

他當時是怎麽說的來著——撐手扶額,一番吐納氣息,平覆心境後,憂心忡忡,語重心長:“湖湖,聽話,這話千萬別在鄭夫子面前說,夫子年紀大了,經不住你氣他。”

如今,他攥緊了雙手,垂眸,覆微微一笑“湖湖,這封讓我費解的信,究竟是護下崔家的保命符,還是跨越時空你預留給我的暗示?”

這一回,湖湖你要為我出考題了嗎

二十年匆匆過。

世事變遷,滄海桑田。

宇文攸治下的大承朝,愈發蒸蒸日上。

休養生息,藏富於民,倉廩殷實,天下太平。

而他,闊別上京,甚至朝堂,已整整十又五年。

這十五年裏,他走過很多地方,看過很多風景,喝了很多地方的佳釀,持之以恒的想念著同一個人。

都說時間是最好的良藥,讓人忘記苦楚、忘記傷痛、忘記愛恨,甚至忘記那最初的怦然心動。

可時間這劑良方似乎拋棄了他,在日積月累的無涯時間裏,他的思念在與日俱增。

甚至隨著年月的間隔的久遠,他對於遙遠的記憶分外清晰。

他記得她十二歲生辰時發間新熏的百合香。

他記得她十三歲生辰時一起偷喝的果子酒的甘甜。

他記得她十四歲生辰時手托腮眼睛晶亮期待著自己的及笄禮。

他低頭望著手裏硌得生疼的紅寶石。

那是他尚未來得及送出給臨湖的十五歲的生辰禮物,足足有兩枚鴿蛋般大小,赤紅如血,色如最盛放的石榴花,色澤質地都是上上品。

其實臨湖對於珠寶首飾並沒有過分的熱愛,也不熱衷於積攢稀罕的玉石琳瑯。但是他想給她,只因為她為了替他給宇文諸秀賠禮道歉時,送出了她最喜歡紅寶石質祥雲紋戒指,那是她的母親,憐她早產羸弱,在觀音像前跪了七七四十九天,請高僧開過光的護身符,伴她長大,從大拇指哥兒到無名指,長大的是小臨湖,不變的紅寶石戒指圈住的濃濃的愛。

文朔十七年,他在嘉州遇到了赴京奔喪途中的嘉定王。

“我曾經可以殺了你。”他說得直接。

“為什麽不呢?從你飛黃騰達起,我便引頸就戮,等了許多年了。”嘉定王回得亦直白。

貶謫、困居封地、飽受猜忌、愛子接二連三夭折,命途多舛,飽經風霜,嘉定王也已然是雙鬢漸白的中年人了。

終日惶惶的日子,嘉定王怕是早就不想活了。

“不了,這事終究怨我,臨湖的護身符,從來不該是一塊紅寶石。我遷怒你,究其根本,還是我無能。”

“臨湖妹妹……”嘉定王默念,已然是個久遠的名字,念之於口,猶帶澀意,“我以為你是因為年少時的欺辱耿耿於懷,不想,你還是因為臨湖;是我對不住她,那枚戒指,我送給了長子,如今,他早已歸土多年,想來,也是我的報應。”

嘉定王轉身道:“薛稷安,至今我仍厭惡你,因為你心思深沈,一身反骨。偏偏天賦異稟,出類拔萃,襯得其他人都如塵土草芥。明明我才是宇文家的正兒八經的少爺公子,為何被你這等奴仆之子踩在腳下?阿耶阿娘天天拿你同我做比,不僅大房的二公子比不過,連二公子的陪讀都比不過!叫我怎麽不恨你!怎麽不想你死!”

沒什麽好說的了,他仰首喝盡一碗茶,伸手擱了兩枚銅板,臨走前,淡淡一笑,淡淡道:“那你就接著詛咒吧,這樣我還能早點見到臨湖。”

“薛稷安。”嘉定王叫住他。“宇文家太原老宅,臨湖的閨房後壁東南方向裏面有個暗格,那裏有你想要知道的秘密。”

他驟然回首,目光陰騭。

嘉定王無畏地聳聳肩,攤手笑道:“放心,我宇文諸秀沒那麽大本事當背後主謀,我只負責傳話。”

“為誰傳話。”

“宇文臨湖。”

二十日後,京郊湯泉莊。

春日正盛,啾啾鹿鳴。繞過吐露新穗的楊柳,拂開一捧捧艷放如火的垂絲海棠,他在一處北向的庭院前靜默。

陰暗、潮濕、死寂,是被人世遺忘的一隅。

他推門,二十年未見的故人,因為圈禁,早已衰老得不成模樣。

“二十年裝瘋,崔恕己,演技越發精湛了。”

屋內老人緩緩擡起頭,拂開斑白的亂發,渾濁的眼珠稍稍轉動了一下,打量著故人,正是世人口中那位瘋掉的駙馬督尉。

“裝瘋?我沒那麽愚蠢,怎麽可能騙過你薛稷安。倒是騙不過你,你又拿我無可奈何的樣子,更讓我暢懷一些。”

他未置可否,隨侍在側的緹騎恭恭敬敬地在他身後放了一把紫檀圈椅,弓腰掩門退下。

北室覆又暗了下去,只有一束天光,從破碎的瓦礫間穿透了下來,圓盤大小的光圈,突兀地橫亙在二人的中間。

“你想多了,我不過是回京述職,順道來看望一下你。”

“哼……你我何時是看望的關系……回京述職?你不是早就辭去緹營衛之職,雲游四方了嗎,還述什麽職?”

“一件小事情。”他難得好脾氣地和他解釋,“還記得龍雲礦嗎?或者說,它曾經叫崔家私礦。要我說阿,這真是個寶貝礦藏,也難怪你們崔氏磨磨蹭蹭,支支吾吾拖延到十五年前,為了保崔氏闔族的命,才萬般不舍地奉上。”

“十天前,龍雲礦新掘出了一方礦,名喚凝脂玉,成色極佳不說,連廢棄掉的石料殘渣,都是作蠟燭的好材料。”

“據說啊,這蠟燭長明不滅,可是個世所罕見的寶貝呢。”

“你想說什麽?”崔恕己忽然陰惻惻道。

“怎麽,崔大少不認識?按理說不對阿,這可不是什麽新得趣的玩意,臨湖伏案工作時,崔家給她點的,不就是這蠟燭嗎?”

“所以呢?這蠟燭有什麽問題嗎?我們崔氏全家用的都是這蠟燭。”

薛稷安從善如流地點點頭,答道:“蠟燭自然是沒有什麽問題的,你們為了顯示對宇文氏的恭敬,供給臨湖的,甚至還是最好的。”

“但是,”他的目光陡然冷下來,中有滔天的寒意,乃至恨意。“千不該,萬不該,你們將臨湖慣用的墨,換成了蟬墨。”

“那是北地的特產,下筆絲滑如綢,就連當今禁中,用的也是蟬墨。給公主用禦墨有什麽問題嗎?”

他點頭,“正知你是這般想的,所以,我建議了皇帝陛下,趁著新礦開采順利,以後啊,翰林院都用此蠟燭,配上蟬墨,想來更會是著述頗豐,文采華章層出不窮。哦,對了,我沒記錯的話,現在的崔家長孫崔瞻泰,正是翰林待詔,真是前人栽樹,後人乘涼,有緣分得緊呢。”

“薛稷安!”崔恕己憤然站起,面龐上陡現暴怒而驚慌之色。“這麽多年了,你折磨我一個還不夠,還妄圖再動崔家,你是忘記了臨湖的遺命嗎?你心心念念的公主殿下,到底是對我夫妻情深,情深到不舍得動我崔家分毫啊。”

他自以為戳中了薛稷安的痛腳。是的,臨湖“愛”他,二十年前,他就對薛稷安聞聽此言痛楚的表情,分外快意。

多痛快啊,看他本來要仰望一輩子的天之驕子,露出那般受傷和無措的表情,這是“小留侯”阿,向來只有他算計別人的,居然還有被別人“算計”的時候,算計他的人,還是為了護住他崔恕己。那一刻,他甚至有了一絲絲後悔,為什麽要那麽早的,親手結束掉臨湖的性命。他是不是有點低估了她的價值。

然而,迎接他的是冷笑,是漠然,是由始至終的冷靜。薛稷安甚至還饒有閑情地以手指輕敲紫檀雕花扶手,宛如聽到了什麽不好笑的笑話,不屑一顧。

崔恕己所希冀,預想再次看到薛稷安失控的情景,沒有重現。

薛稷安悠悠地將話題切回了主線,不無嘲諷,“這麽緊張?是這蠟燭加蟬墨長期混用殺人於無形?還是那崔瞻泰,你那名義上過繼的養子?其實是你瞞天過海養下的親兒子?”

崔恕己乍然擡頭,看著薛稷安了然一切的眼神,知道他是什麽都知道了。

他今天來根本不是審訊,他明明是懷揣真相,來看他崔恕己搖尾乞憐的奴才相的。

崔恕己眼珠滴溜溜轉,心中萬般念頭呼嘯而過。

自己是瘋子,瘋子的證言如何可信?

“別擔心,緹營衛還存有你二十年前沒瘋之時的口供,加上物證,可以定罪了。”

即便有物證,也無法證明他知道蟬墨加特制蠟燭混用有劇毒,沒法證明他是故意為之。

“你剛才的反應足以說明你知情。”

知情又如何,他有公主的遺命作免死金牌,比敕造丹書鐵券還管用百倍。

“哦,你還不知道吧,臨湖還留有一封親筆信。信中,白紙黑字記錄了你的罪行。”

“撒謊!臨湖既然讓皇上看顧我們崔家,又怎麽會寫下這樣一封信?你誹謗我可以,你不要隨便造謠汙蔑公主,離間我們夫妻感情。”

扣帽子誰不會啊,普天之下,又不是只能讓他緹營衛扣帽子。他率先發難,占據先機。

可惜對面巋然不動。

薛稷安慢條斯理道:“今兒來,我不是來同你求證的,我只是順道告你一聲,辛苦裝瘋賣傻二十年,到底是能來個痛快了斷了。”

“胡說,你在胡說什麽!我要看那封信,不親眼見到,我不會認罪,我死不瞑目!!化成厲鬼我也要掐死你!!”

薛稷安俯身,逼近,眼中有火焰在攢動。

“死不瞑目?那豈不是好,不要擔心刑罰。你是世家出身,要臉面,我知道的。不會讓你屍首異處的。我新研制了一種刑法,比淩遲多一百八十刀才能斃命,是不是很有意思?到時候好好嘗嘗。至於化成厲鬼,挺好,你只配這樣的結局。既然陰間的道你選擇好了,陽間的身後事,我幫你擇一條路吧。你不是一直壯志難酬嗎?一直覺得自己空有抱負,無法施展嗎?放心,我會徹底抹去你的一切痕跡,就如你從沒來過世間一般。”

“薛稷安,你現在是不是特別自鳴得意?覺得自己真是宇文氏的一條好狗,發現了連皇帝都被誆騙了去的真相?覺得自己回報了主家的知遇之恩?覺得自己明察秋毫不負英才的美名?我告訴你,是你,就是你!你才是兇手!謀害宇文臨湖的真正兇手!是,我是用凝脂玉蠟燃燒的氣息輔以蟬墨致使宇文臨湖慢性中毒,虛弱吐血而死。但是,憑白無故,我為什麽要對宇文臨湖動了殺機?做我的便宜駙馬不好嗎?平白無故白掙功勳,這是多少人艷羨不來的好運阿!”

“是因為你阿,因為你,我才想殺了她。是你把尋蕊送到了我的身邊,是你讓我知道,什麽才是真正的愛情。不錯,尋蕊是你安插的棋子,用以離間我們夫妻感情的棋子,但是棋子,也有棋子的選擇。還記得啟光二年的晉陽圍城嗎?那次圍城,城陽昭公主盛名天下知,我嘛,也確實真心實意感謝她的奉獻。”

晉陽圍城,在等待的四十五天中,臨湖果斷拿出了自己的嫁妝和家私,賑濟流民,救治百姓。

被她挽救的性命無數,甚至,包括了夜中突發疾病,被送來求醫問診的尋蕊。

縱使他算無遺策,也無法預先推算是緣還是劫難。

尋蕊被治好了突發的腹痛,還有周身體寒,那是服用烈性避子湯所致。

避子湯是薛稷安親手端給尋蕊的,為的是絕後患,他不相信為人父母後棋子的忠誠。

但在選絕育藥還是避子湯時,想起臨湖澄澈的眼睛,薛稷安到底心軟了一回,他所作所為,只為帶臨湖脫離她不想嫁,也不幸福的婚姻,何必因此害無辜之人的一生呢,若臨湖和離後,尋蕊想留個終身依靠,得一個孩子,也不是不可以。就當為臨湖攢福報吧,所有壞人婚姻的報應付諸在他身就好,他的臨湖,永遠幹幹凈凈,福氣環繞。

他從來沒有想過,他的一次猶疑,給了整盤棋局一個深大的豁口;他的一時心軟,為他的臨湖,帶來了滅頂之災。

調養一年以後,尋蕊懷孕了。即將為人父,崔恕己欣喜若狂,也真真正正,對於善良嬌貴的公主殿下,動了殺機。

一則,崔家幾代單傳,崔父崔母對於男孫簡直是望眼欲穿,而公主始終以身體抱恙為由,拒絕同房。

二則,臨湖是公主,只要他們崔家牢牢同宇文氏綁在一起。他們為人臣子的,就不可能,也不敢休棄帝女。

三則,當初的承國公,現在的承朝皇帝,專斷獨橫,視皇權為第一要緊事,眼下正值奪取天下最後一戰關鍵之時,他作為惟一的駙馬,公然納妾,豈不是重重藐視皇權,打了整個宇文氏的臉?

他們崔家不能得罪宇文氏,是以堅決不能放棄駙馬的位子;但又不能容忍香火中斷,過繼旁支。

兩難之下,必有犧牲。既然只要保留駙馬之位即可,那麽公主是死是活並不重要。

甚至死去的公主,會發揮出更大的價值!

臨湖驚人的應變才能和調度才能,令他的父親欣喜異常。坐上孤家寡人的皇帝寶座,他難免漸漸猜忌多疑,他不相信別人,他只相信自己的子女。

他正深憾子女不豐,臂膀不多之時,一直忽略的小女兒的才華讓他喜不自勝,迫不及待,興沖沖地將守護綏安城的重任,撥付給了臨湖。

綏安城位於北地,離王師山高路遠,距上京路遠水長,兩軍最後一戰正是膠著之時,所有人都無瑕分身,正是下手的好地點、好時機。

他畢竟名義上是臨湖的丈夫,她對他,應是不設防的。

刀劍留跡,白綾有痕,溺斃可疑,最無聲無息地,莫過於慢性中毒。

薛稷安覺得可笑,十二天前,當他終於在暗格中找到二十年前,臨湖留下的最後一封信時;

當他今日從崔恕己的口中聽到這個精心保存二十年的真相時;

他都忍不住地發笑。

世事汙糟,人心難識,他最善良、純凈、無邪的臨湖,就被這些晦暗,活生生得啃噬致死。

追尋了二十年的真相阿,當他透過斑駁殘影碎章,一點點拼湊出事情的全貌時,他只覺得疲乏。

真的倦了。

他沒有力氣,再和崔恕己費什麽唇舌。

留給了他此生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——“這樣也好,公平。”

後來,宇文攸多次問他,“臨湖到底留了什麽話?”

他總是搖頭,“湖湖信中不讓我說出來。抱歉了,皇帝陛下。”

他最後一次向宇文攸請辭,這些年,借著他的手和情報,他宇文攸的江山,才算是真正穩固。

故人漸稀,老邁的宇文攸悵惘。“你說,臨湖,是不是在怪我這個哥哥。最後都沒給我留下半句話。”

他還是苦笑,“怎麽會?”

這三年,太宗皇帝陸續送走了太上皇和自己的結發妻子,人至暮年,故親雕零,越發懷念起少時情誼。

太宗皇帝仍不罷休,“那我還能為臨湖妹妹做些什麽?”

薛稷安嘆氣,得解了皇帝的這個執念,他順口說道:“不若讓陛下的公主們,學習翰南篆,這是臨湖幼時在家無聊時,研究出來的一種文字,娟秀清麗,很適合女兒家練字。”

宇文攸廣袖一揮,挺胸豪言道:“不僅朕的女兒們要學,朕的孫女兒、重孫女兒都要學,還有父皇前些年給我添的這些長公主們一並要學,好讓她們知道,城陽昭公主,才是一個巾幗傳奇。”

城陽昭公主,當然是個傳奇。聰慧如她,甚至預知了自己的死亡。

日漸衰弱的身體,讓她漸次察覺到了不對勁。

忽然死在書案上的山雀,讓她鎖定了蟬墨和凝脂玉蠟。

更是追根溯源知道了崔家私礦的存在。

甚至還知道了父兄打江山,對於崔家鐵器的依賴。

什麽不知崔家私營鐵礦,那只是站穩江山後的卸磨殺驢。

說回凝脂玉蠟,其實,那是開采鐵礦的附屬品。換言之,沒有宇文氏暗中的冶煉資金支持,沒有大規模地開采鐵礦,崔恕己,想謀害自己,都沒有足夠的原料凝脂玉蠟。

她發現已晚,病入骨髓。

她不能揭發,因為父兄的逐鹿中原之戰,正是在膠著之時,離不開崔氏這個臂膀。

她甚至還在擔心,她那最最聰明,有怨報怨,有仇報仇的蓮生哥哥,知道了真相,會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。

蓮生哥哥,她真的好想他,在生命的最後時刻,她想再見他一面。

後來,他真的來了。帶著她這輩子所有的心動,芝蘭玉樹,清俊如松站在她面前。

她很驕傲,在短暫的一生裏,有這樣一個人可以喜歡。

她很憂慮,該怎麽瞞天過海,盡可能延遲他知曉真相的時間。

她的兵法,她的謀略,統統是他親授的,要想騙過他,甚至騙他幾十年,不是一件易事。

她找到了宇文諸秀。宇文諸秀雙手攥拳,既悲痛又費解:“臨湖,你讓我監督著崔家,害怕崔家再向任何人荼毒,可是在你眼中,堂兄我就是這樣下作的人?我能眼睜睜地看著害你的兇手逍遙法外,我能容忍這種謀害過宇文氏的慢性毒藥,甚至將來會繼續謀害宇文氏的毒藥,長長久久的存在下去而隱忍不發?”

她笑得溫柔,語氣卻很堅持,“堂兄,你就當還我人情罷,你當時欺負蓮生哥哥後,給我賠禮道歉時說過的。”

宇文諸秀瞅著她,嘆氣:“為什麽要長長久久瞞著他,甚至要盡可能地保住崔家,讓他親自給你報仇不好嗎?”

臨湖重重地搖頭,“不好。”

因為大仇得報後,他會死。她太了解他了。他其實沒有那麽愛名利,他只是需要一些世人的肯定。

但是她的蓮生哥哥不能沒有希望,而她,很久很久以來,都成為了他的希望。

她實在是害怕,但希望終究破滅後,他會不會將刀對準了自己。

她不敢賭,不能賭。她只能竭盡所能,耗盡心力,布下疑陣,她要盡最大限度地延長他探查的時間。

宇文諸秀直言,“妹妹,你就這麽確定他對你的愛意深厚至此?”功成名就負心漢的故事,他見得多了。

臨湖說,“不過是未雨綢繆,防患未然。這是他教我的。若他能忘記我,好好做他的‘小留侯’,我反是放心了。”

二十五年後,當他看到這封信時,他痛不欲生。

所以,臨湖,你是覺得,過去二十年,他薛稷安便可以安然度過餘生了嗎?

不會,永遠不會……

她在絕筆信中言,“蓮生哥哥,我死以後,請帶我走,我不想死後還困在崔家,也不想再被捆在宇文家。”

他給她修了富麗堂皇的公主陵,傾盡畢生所學,機關重重,堅硬如鐵。

那枚紅寶石,他未送出的她的十五歲生辰禮物,他雕刻成了蓮花狀,成了守門的鑰匙。

只因臨湖說過,蓮花皎潔,出淤泥而不染,她最喜歡了。

還有,臨湖公主陵,不僅僅是一座公主墳。

它更是一個見證。

見證一場橫亙百年的覆仇。

宇文諸秀,到底和他有仇,告知他密信的時間太晚太晚。

崔家勢力早已盤根錯節,遍布朝野,非一時之力可以拔除。

宇文家呢,沒有對崔家鐵礦私采的縱容,何來臨湖的犧牲,何來宇文家的捷報連連,問鼎天下,宇文氏一朝龍躍,享盡榮華富貴,誰又無辜,可是高祖作古,太宗老邁,他踽踽獨行,向誰覆仇。

還有他自己,一個“自作聰明”的布局,把他最重要的人推向了死局,他又憑什麽,心安理得地多活了近三十餘年?

他不管什麽仁義,什麽大道,他只知道,他的臨湖受盡了委屈,被磋磨至死。他呢,要崔氏、宇文氏一報還一報。

既然天下辜負你,那我與天下為敵。

但是,沒有時間了,這一覆仇之局,只能留以更久遠的時間。

他托文橫風編造了一個預言——“帝傳七世,女主天下”,讓代代宇文家的君王們,擺脫不了這個陰影,忘記不了城陽昭公主。

他利用緹營衛銷毀了龍雲礦的所有檔案資料。

他建議宇文攸開鑿運河,改道常河,這川河流,將會造福兩岸百姓世世代代,可是一旦年成不好,漲水決堤,將立時會沖垮龍雲礦。

看上去,他掩蓋住了一切罪惡,崔氏依賴著臨湖的善良,除了崔恕己伏誅,其餘諸人乃至後代們,仍舊逍遙法外。

可是,他留下了知道一切秘辛的崔家,就是留下了一份隱患。崔家私礦有二,一處在晉陽城,也就是後來的龍雲礦。一處在綏安城。

有趣的是,不知是不是體質特殊,鐵礦所產的凝脂玉蠟的毒素,似乎只對宇文氏有效。

暗夜裏,他不動聲色地將崔恕己的手劄放回原位,他知道,這將會是崔氏家主代代死守的絕對秘辛。

凝脂玉蠟雖是鐵礦的邊角料,但煉制極難,造價不菲,崔家不會輕易用,但是,一旦崔氏衰落,如此殺人於無形的利刃在手,難免不會被家主作為困頓無路之時奮力一搏的手段。

可他也留下了公主陵,第二道門上的翰南篆,是他看顧著臨湖的面子,送給宇文氏惟一的一絲挽回的機會。太宗皇帝啊,如果你真的依諾,耐心教導你的女兒們、孫女們,永永遠遠的懷念城陽昭公主,有朝一日,或許能救你們王朝一命。

他沒有那麽長的壽元,見證這一切。不過,沒有關系。他雖一生未娶,但收留了無家可歸的孩子,當自己的書童,將一身本領交予他,末了,只有一個要求,改姓薛,並其給後人留了一句極其重要的話。

“尋找城陽昭公主陵。”

因為,墳外有墳,是他故意為之,保護公主陵不受侵擾的方法之一。

因為,綏安城新古驛地靠傯山山脈,公主陵外覆山土同崔家鐵礦一脈相連,時隔多年的再次挖掘,會震碎本已脆弱的山體,導致公主陵外覆山體坍塌,砸壞外墳,露出公主陵的本來面貌。

也就是說,崔家一旦再起不臣之心,貯藏著真相的公主陵才會重現於世。

他布置了這一切,能不能挽救一族性命,全看宇文氏的造化。

當然,臨湖的百年冤屈,借著這個契機,可以光明正大地大白於天下。

做完這一切,他是真的累了。

墓門訇然關閉,他跌跌撞撞地撲向臨湖的棺槨,倒數著毒藥發作的時間。

臨湖,你會不會怪我?終究沒將這個謀害宇文氏的驚天陰謀告訴你的父兄。

你肯定要怪我的。沒關系,惡名我來擔,你是漂漂亮亮,世人瞻仰懷念的城陽昭公主就好。

你說,將來,你的子侄們,會不會哪天開竅,不再犧牲宇文家的女兒了?呵,不知道,不過,能走到這個石室的,應該會有宇文家的女兒吧,希望,她會喜歡,我,不對,我們留給她的這份禮。

意識漸漸遠去,有大霧彌漫,歌謠漸起。他側耳細聽,原來是“乖崽崽,吃果果,吃完果果,摘月亮……”

他露出二十五年不見的笑容,真好,臨湖,我們又見面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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